我出生在湖北的一个小农村李湾。小村三面环山,门前一条河流缓缓流过。
虽然是小村子,但跟四周的村子比起来还算是大的。村子中央有一个广场大的池塘,围着池塘建了百来户人家,数千口人。一溜石板路通向山脚的古井,古井里终日泛着地下水,终年不竭。虽说是古井,但却与人们常见的圆形或八角形不足一米直径的古井不同,是个露天的挑水、洗衣场,足有来平米,分为三个部分。
山泉从山脚流出,直接流入一口绿莹莹的碧潭,潭底的水草清澈可见。这是专供村民挑水饮用的。水潭的下游是专供洗菜的井,井里铺了石板供人使用。洗菜井的下游是供浆洗洗衣服的井。每日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,男人们只管从水潭里汲水,然后闷声不吭地挑着水桶,踏着石板回去。女人们或撩着水洗刷着果菜,或挥舞着棒槌拍打衣服,边忙活边招三呼四,调东侃西,不一会儿就笑声一片了。
村子十分古老,据说明朝时就已有先祖定居,宗族祠堂里还供奉着穿着明朝服装的太祖,祠堂门口的石雕狮子在岁月洗磨下泛着温润的光。由于近年经济好,很多人都拆了破旧的祖宅,建了多层的洋楼。但有一家格外与众不同,前庭后院,雕梁画栋。据说祖上是大户人家,老宅已有几百年历史,已经作为文化遗产保护起来了。
也许由于又大又老的缘故,周围村子的人仿佛油然而生起敬畏之情来。到外面提我是某村的人,大抵对方会带着赞赏的口气说:哦,李湾的呀,大村子的人呀。如果在外与人争执起来,对方会带着质疑的神色说:哟,还是李湾大村子里出来的人,怎么这样呢。年深日久,村里的人自然也升起自豪之气来。
亲戚哥们之间的义气自不必说,宗族里有事也是出钱出力。据说有一年村里提出重修宗祠,各家按能力捐钱不说,迎祖宗像时从县城回村沿路所到之处,村里子弟莫不放鞭炮迎接。虽说后来被批评封建迷信而喝止,但想想这场面也非常壮观。
村里大部分人都务农。村路外是大片的稻田和菜园。我每每坐在二叔的院前,或看到田里成片成片的绿色稻苗在微风下舞蹈,或看到金色的稻浪在阳光下镀着一层美丽的光,空气里飘荡着植物的香气。我长大后被父亲拖到稻田里陪二叔插秧忆苦思甜。低着头、弓着腰,将手里的稻苗插到水田里。刚插了几排觉得非常骄傲,抬起脚,却发现脚背上早爬了几条水蛭,几条鲜红的血印子顺着脚流下来,忆苦思甜活动也宣告结束了。
如今想起来,村路上,那些满腿是泥,或扛着锄头,或赶着牛,边抽着烟,边慢悠悠地走的老农真是很不易呢。二叔家的菜园总是挂满各种蔬菜,他近来也会种些以往不大种的新花样,比如石榴什么的。夏天菜园里的冬瓜卧在地上像小孩一样大小,冬天大颗大颗的白菜上结着莹莹的冰。每有新米新菜收获,二叔都会挑去我家给我爸爸尝尝。
祠堂边上的小卖铺原来是村里的独一家,卖各种日用杂货和糖果。现在已经全民皆商,小卖铺泛成灾了。店主长什么样已经完全没有印象,只记得店主的儿子只比我们稍大点,个子高高的,总到店里帮忙。我隔着高高的柜台,把母亲给的一角、两角的纸币递给他,他低下头,在一个圆罐子里抓一把糖递给我。有调皮的小男孩会叫着他的名字起哄:小加小加,绿麻虾。他只是低头微笑也不恼。
村路边一家柴草搭起的小吃店里卖的锅盔,店主系着白色布满油渍的围裙,用火钳把锅盔从一个高高的圆形炉子里夹出来。锅盔像鞋底一样长长的,厚厚的,散发着葱油混合的麦香,咬一口,绵软又劲道。离开村子后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的锅盔。近年有次在上海的一个商场里居然看到有卖锅盔,惊喜万分,于是立马买了一个,虽然价格是原来的几十倍,样子精致得多,配料豪华得多,但是在口腔里再也品不出那样令人流口水的味道了。
此外,村子里零星有几家小工厂,因为不大去,也不大记得了。
村里的学校现在已经大大修缮了,门楣壮观,教学楼高高耸立,但很多大人为了让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已经把孩子送县城上学了。我记得我刚在这里上学时,学校没有这样壮观的门楣,教学楼就矮矮的两层。
上课了,一位患小儿麻痹的男老师,扶着膝盖,虽然是一拐一拐但是身板挺直,非常有力的走到一块铁板边,当当当的敲起来。听说他虽残疾,教书却很是认真严厉,村里无不称赞他身残志坚。其他老师的面目已经记不清了,有的话,也是很少的几个,似乎兼教几课。
记得认真上过的一课就是音乐课,老师教唱:太阳当空照,花儿对我笑,小鸟说早早早,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……这歌也常常在我无聊的时候在我脑子里回响,让我不自觉地哼起来。
其余的课一概不记得,只记得我们当时所有同学用的课本是黑白印刷的,而居然有位同学有彩色印刷的课本,让我大大的惊异和羡慕起来。此外,只记得玩。体育课老师手一挥,我们就撒开腿奔下楼去玩。冬天下课了和同学挤在一起“挤暖”玩。下了学,没有家长接,我们就像放飞的鸽子,在校门口的陡坡上和同学一路狂奔比赛起来。
成绩自然是没眼看,有一次数学考了20分,但是好在也并没有什么人在乎,似乎老师、家长都忘了还有考试成绩单这回事儿。因此,我格外喜欢上学,记得有天天还没亮,我就爬起来要去上学,母亲劝都劝不住,出门一看黑乎乎、静悄悄的一片又吓住了。想起如今被老师、家长、兴趣班围剿的孩子,我不禁觉得很幸运。
夏天的傍晚,屋子里暑气蒸腾。屋外池塘边的晒场有足球场那么大,山风习习。大人们把竹床抬到晒场上,不一会儿整个晒场就整整齐齐地铺满了。等到夜幕垂下,奶奶帮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坐到竹床上。她摇着蒲扇侧着身子跟别人聊天,齐耳的白色短发发丝在月光下闪着银光。
我躺在竹床上,天幕上缀满了星星,像一颗颗的钻石,恍惚间都向我坠落下来。等到被妈妈叫起,已是日上三竿了,脸上和薄被子上残存着薄薄的、凉凉的一层露水。
冬天尤其是过年的时候日子要精彩得多。妈妈会给我们做灯芯绒的新衣服,我和妹妹只相差一岁,因此,我们过年的新衣服总是一模一样。不过,我们似乎总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得一身新衣服,因此,总是很开心。母亲会腌鱼、炸丸子、做米粑、蒸粉蒸肉,仿佛是一年中最丰盛的日子。
我们会帮她做米粑,把蒸熟的米粑料放到木制的模具里,再敲下来,边做边吃。虽然压岁钱照例是没收,但是我们总会得点钱到晒场卖甘蔗的小贩那里买根甘蔗边走边嚼。晒场边上的廊亭里沿墙有排木质的长凳,上面坐满了头戴帽子,身穿棉袄,手捧泥制暖炉、缩成一团的老头、老太太。他们的表情总是木木的,互相扯着闲话。赛场上到处是跑来跑去、欢腾笑闹的孩子。
除夕后的晚上,晒场边的戏台上照例会连演几天的戏。吃过晚饭,大家会搬起条凳到戏台下占位子。等到戏开场,台下已经黑压压坐了一片人,个个翘首以盼。演到高潮,就有不少人站到凳子上伸着脖子看,没带凳子地站着,把小孩顶在肩膀上让他看。
我总是没有耐心把戏看完,因为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唱什么,只是觉得女演员的头饰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得很好看。等到丑角一摇一摆滑稽的走上来,我才跟着大家轰然的笑起来。戏演完后,戏台上就拉起银幕播放电影了。
有些年,村里也会请人来舞狮和舞龙。锣鼓敲起来,小伙子们套着狮头或举着长长的龙身,矫健的翻腾跳跃,很是热闹和好看。放烟花是很近年的事情了。听说是村里先富起来的人捐献的。在轰然的巨响中,花火在天空绚烂的开放,小孩们瞪眼看着,声一响就跟着“哇”的一声惊叫起来。
家乡最让我怀念的还是我的小伙伴。父亲那时已经托亲戚在外地找了个营生,妈妈在家务农,时常要到地里干活。因此,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在家跟邻居的小孩们玩。邻居的哥哥长得白白的,丹凤眼又细又长,个子瘦瘦高高的。
有一次我们一群伙伴玩从土堆上跳下来的游戏,土堆不高,但我死活不敢跳。哥哥张开长长的手臂,眼睛亮晶晶的,看着我说:跳吧,跳下来我接住你。忘了最后有没有跳,但我会经常回想起这个场景,觉得在自己充满胆怯的时候,有个人对你说:“跳吧,跳下来我接住你”是多么的温暖幸福。
我们会和邻居的妹妹玩现在已经绝迹地“抓石子”,跟堂姐去山上采“蛇果”,长得像根长针,但是剥开来会有毛茸茸的纤维的草,边吃边担心会不会中毒,跟族姐去井里洗衣服,一不小心滑下水去然后被大人一把捞上来。跟族弟去山上放羊,在他扯着嗓子大叫的时候,惊恐地看看是不是有野兽跟上来。跟着很多的小伙伴去山上打猪草,回来时彩霞漫天,橙色、磨盘大的夕阳挂在山边上。
后来,我和伙伴们像蒲公英一样,陆续被世间的大风吹散在各地。偶尔回乡拜年,在晒场边上站着看电影时,发觉旁边有一双眼睛盯着我,回望过去,是一张被岁月冲刷熟悉又陌生的脸:
你是小芙吧?哦,你是文文吧。啊,这是你的小孩?是啊,你家的孩子多大了?……
总觉得无比亲热,但由于时间的横亘又觉得无比陌生,以至于接下来就没什么话了。
随着城市化的浪潮,青壮年带着孩子迁居各地,平日的村里只寥落的剩下些老人。但是,迁居各地的人似乎总也没有忘了家乡还有祖宅,赚了钱就回来盖房子。房子越发的拥挤而豪华,人烟却越发稀少了。一味追求经济也让青山因采石而留下伤疤,河井因挖矿而变得浑浊。
但随着经济增速的放缓,网络的发达,人们对快生活的逐渐厌倦,不少人又回到了家乡,生态保护宣传也让人们逐渐